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鶴望蘭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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鶴望蘭(九)

連著數月的舟車勞頓,終於在古莩塔的府邸中睡了一頓安穩覺。直到分野城夏日的天光微微滲過煙霞紗,岑雪鴻才睜開眼睛,難得發出饜足的嘆息。

侍女們如流水一般伺候她穿著洗漱,一切舉止皆穆然有素,不言不語,整個院落中只有她們腳踝間的鈴鐺輕響。

岑雪鴻卻不想被她們擺弄著梳櫟族發髻,穿叮呤當啷的櫟族雲裳。她坐在銅鏡前,試探著問侍女:

“我想出門,可以嗎?”

侍女聽不懂,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她。

岑雪鴻:“……”

岑雪鴻攤開掌心,用手比劃小人走路的模樣。

“啊!”

侍女好像明白了,立刻搖搖頭,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,岑雪鴻只聽懂了“不行”這一個詞。

那就硬來。

岑雪鴻直接從妝臺前站起來。

圍著她的七八個侍女更是驚慌失措,忙把她按回去,往她額前佩了一條金鑲紅寶石額珠,又在耳垂上戴了一雙沈甸甸的金迦陵耳飾。那耳飾雕刻著一只長著翅膀的羽人,其下墜著蓮花與菩提葉狀的數條流蘇。

接著,她們將瑪瑙和綠松石珠編成的項圈,在岑雪鴻頸間纏了三圈,又給她的手腕和腳踝戴上數條鈴鐺金鐲。

侍女們對著岑雪鴻一頓裝飾,非常滿意。

岑雪鴻望著銅鏡裏的人,眼前一黑。

櫟族喜好華美艷麗,也就是將所有金黃、赤紅、碧色的金玉寶石堆砌一通。

這些裝飾在金發藍眸、明麗炫目的櫟族美人身上,自然相得益彰。而在烏發墨瞳、清姿仙骨的岑雪鴻身上,就顯得格格不入了。

侍女們如眾星捧月般緊緊圍著岑雪鴻,叫她偷不得一點兒空。院中還有家仆雜役,在她看不見的地方,也許還藏著帶著武器的暗衛。

而岑雪鴻的佩劍被收繳了,唯一的武器只有厚如磚塊的《博物志》。指望著用書稿砸暈他們嗎?

她又帶著一堆沈沈的首飾,穿著妨礙行動的迤邐紗裙。

——由此可見,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是怎樣把世間的女子禁錮的。

好讓她們動也動不了,跑也跑不遠,只能待在男人建造的深深庭院中,只顧為幾顆寶石與別的女子爭得頭破血流,以為此間方寸就是天地了。

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在方寸之外,早就被男人們瓜分殆盡了。

譬如權力,譬如知識。

他們像串通好了一般,對這些絕口不提。只用一些不值一文的美麗,就世世代代地哄騙住了深院中的女子。

岑雪鴻正苦悶著,忽然有個家仆模樣的人來了。

她記得他,那是古莩塔·真衍身邊的隨從。

那隨從經過層層通報,終於走到岑雪鴻面前,用中洲話說:

“岑姑娘,請您隨我來。”

岑雪鴻心道:還有這種好事?

她問都不敢問,趕緊提著紗裙就跟著他跑了,就怕這些人反悔。

一路穿過庭院、花園、正廳,一直走到古莩塔府邸的大門前,站到了三十三級水晶臺階上。

岑雪鴻終於忍不住問:

“……這是要去哪裏?”

隨從沒有說話,只引著她到古莩塔·真衍身邊去。

這位古莩塔家的幼子,總是陰郁沈沈的,此刻面色更是不好看,與停在古莩塔府邸前的一輛車輿對峙著。那輛車輿上掛著雪白的帳幔和六架鎏金銅鈴,與昨日岑雪鴻乘坐的古莩塔家族的車輿規格相等。

“她是古莩塔家的人,”古莩塔·真衍冷冷道,“檀梨大人這是什麽意思?可不要叫整個分野城看了我們兩家的笑話。”

“家主說,請雪鴻姑娘幫忙譯稿一事,真衍大人您也在場,是知道的。行事坦蕩,做人清白,又怎麽會叫人看笑話?雪鴻姑娘現在只是古莩塔家的賓客,你們就如此對她監管,反倒有失身份。”卡羅納卡蘭家的家仆都頗有學者風度,不卑不亢,“家主吩咐我,就在這裏等著,直到雪鴻姑娘出來為止。”

岑雪鴻說:“我來了。”

古莩塔·真衍狠狠地瞪著她。

檀梨的邀請。

此刻也顧不了他有什麽企圖了,趕緊離開古莩塔家這狼窩虎穴,擺脫監視,想辦法把越翎救出來才好。

他們的眼睛,不至於能看到卡羅納卡蘭家吧?

岑雪鴻一個眼神也沒給古莩塔·真衍,直接掀開帳幔,鉆到車輿裏,對卡羅納卡蘭家的家仆說:“走吧,別讓你家檀梨公子等急了。”

古莩塔·真衍被她氣得嘴角抽搐。

“岑姑娘,”他忍了又忍,也只能說,“早些回來。”

岑雪鴻心道我再回來受監視我不是傻子嗎?

“別忘了越翎。”他陰沈地補充道。

岑雪鴻:“……”

岑雪鴻想到那浸滿血的孔雀翎,對他們的憎惡已經到了極致。

第一次到古莩塔家的時候,古莩塔·真衍就是這樣,用彌沙要挾越翎。

現在又用越翎要挾岑雪鴻。做得無比順手,像是用這一招所向披靡,無往而不利。

把所有人都放入局中,任由他們彼此牽制、痛苦掙紮,便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執棋之人了。

“我當然會回來的,”岑雪鴻平心靜氣地對他說,“如果越翎活著的話。”

岑雪鴻放下帳幔,怒氣沖沖。

越翎在他們手裏,這下還真的被要挾到了。

一擡眸,檀梨竟坐在車輿內,帶著笑意望著她。

饒是岑雪鴻素來沈靜,也被嚇了一跳。

“你怎麽在這裏?不是派人來的嗎?”岑雪鴻撫著胸口問。

“我怕我的隨從處理不好,又不想和真衍鬧得太難堪。還好,事情還算順利。”他笑道,“你呢?昨夜之後,古莩塔大人沒有再為難你吧?”

岑雪鴻嘆了口氣,把昨夜擅闖書室之後,古莩塔家主為了監視她的種種布置告訴了檀梨。

“她們還……”

岑雪鴻想說侍女還像擺弄人偶一樣擺弄她,猛然想起自己花裏胡哨的穿著,才明白為什麽檀梨一直笑著望著自己。

“……檀梨公子見笑了。”

“不會。”檀梨忍著笑說,“亦……別具一格。”

岑雪鴻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。

“可是我看了他書室中記載的禁術,其實無傷大雅,無非是一些長生之術。有什麽需要讓他這樣警惕的?”檀梨又道。

“長生之術?”岑雪鴻問。

檀梨給她看自己昨夜從書室裏帶出來的那冊貝葉。

“我趁亂藏起來的,畢竟古櫟文已經很難看見了。昨夜我查了一夜的古籍才看懂,這裏主要記載的是一種以人血入藥的長生之術。雖然有悖於倫常,但是在分野的王室與貴族之間,也不算什麽新鮮事。”

人血。

浸滿了血的孔雀翎。

岑雪鴻的聲音都在顫抖。

“那……是怎樣的入藥法?”

“七日一次,取血一升,與香血靈芝、雪蓮、珍珠等一同煮取三合。聽說有的貴族家中還會豢養血彘,專供取血之用。”檀梨說。

岑雪鴻感到陣陣作嘔。

必須要趕緊把越翎從那樣的地獄裏救出來。

可是能有什麽辦法?

檀梨還只當她是害怕這些,便不再繼續了,只說:“我們快到懸星學院了。你要找的天女目閃蝶,如果懸星學院沒有記載,只怕全分野也沒有。”

車輿停在懸星學院前。

岑雪鴻請他先離開,自己在車裏把身上沈甸甸的金鐲和耳飾等都摘了,收了起來。

檀梨下了車輿,對自己的隨從說:“盯著些,如果霄姬殿下又來了,稍微攔一攔,別再讓她鬧了。”

“霄姬殿下應該不會來了。”隨從道,“聽說,蘇赫剎那家主把她關在雎神殿裏,為聖女選拔做準備呢。”

檀梨本想說,總算能得些清凈了。

七日後天瑰若是選上迦月聖女,那烈火一般的身影便再也不會出現在書堂裏。

七年前,他還不是卡羅納卡蘭家的家主,她亦不是霄姬殿下。

第一次相遇,也是在懸星學院裏。她穿著赤紅紗裙,坐在素白的書堂裏,眾學生中獨她不聽講。

不聽講便罷了,還轉著一支筆挑起他的下巴,輕笑著說:

“檀梨老師俊美如玉,不如就嫁入蘇赫剎那家,可好?”

那樣恣意的玫瑰。

不應該盛開在這雪洞裏。

檀梨忽然一陣落寞。

最後只能搖搖頭說:“罷了。”

他與天瑰之間,從來都只有“罷了”。

岑雪鴻摘了所有的金玉首飾,以輕紗半掩著面目,下了車輿。

“霄姬殿下縱然跋扈,卻也只是個小姑娘。如此年紀輕輕就要作為聖女,侍奉雎神終生,心中有不願意也實在是常情。”岑雪鴻隨口道。

“你倒肯為她說話。”檀梨笑道,“你們不是頗不對付嗎?”

“我們素來無怨無仇啊,”岑雪鴻無辜地望著他,“我只是受你牽連了。”

“好吧。”檀梨認下了,又說,“她作為分野的霄姬殿下,享萬民供養,自然也有她應盡的責任。”

岑雪鴻本是隨口一說,卻聽得檀梨如此回答,有些不滿。

“難道整個分野,只有霄姬殿下和祐姬殿下受萬民供養?你,卡羅納卡蘭的家主,蘇赫剎那家和古莩塔家的父親、兄弟,就沒有受萬民之供養嗎?為什麽只有女子要承擔聖女與和親的責任,男子就可以心安理得,享受她們的犧牲?”

檀梨被她說得一楞。

“這……自三千年前鳶羽花王朝建立,都是選出聖女侍奉雎神啊。你若說祐姬殿下和親是女子的犧牲,前朝還有穆寧王子,赴中洲為質子呢。”

岑雪鴻忍了忍,不再說了。

現在與檀梨爭辯這些事,沒有任何意義。

何況……她還有事要求他。

剛剛提到天瑰的時候,那樣烈火般的身影一閃而過,讓她想到了或許可以救出越翎的方法。

她跟著檀梨來到懸星學院的藏書閣中。

檀梨請她為《天瓏文選》做譯稿,他則翻閱櫟文醫卷古籍,為她尋找天女目閃蝶的記載。

藏書閣寂靜無人。

岑雪鴻知道,檀梨必不會同意。可是她必須請他同意。

她定了定神,鄭重地喊他:

“檀梨公子。”

“怎麽了?”

岑雪鴻望著他的眼睛。

“我想火燒古莩塔家主的書室。”

“你瘋了?”檀梨下意識地說,“那些雖然記載著禁術,卻是珍稀的古櫟文經卷!你是沈霑衣的學生,你自己也著書立說,如何能不知道古籍之珍貴?!”

“我知道。正是知道,才必須經由你的同意。”岑雪鴻說,“……越翎被關在那間書室裏,只有這樣才能救他。”

“古莩塔大人不會要越翎的命的。”

岑雪鴻焦急地問:“你又如何能保證?”

檀梨閉口不談,卻說:“那都是幾百甚至上千年的古籍孤本,整整一室!倘若今日你老師的《天瓏文選》原稿,還有你自己的《博物志》殘卷,都在那間書室裏,你還會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毀了它們嗎?!”

“這些倘若,現在都沒有意義。”

岑雪鴻靜靜地說。

“越翎……也不是不相幹的人。”

“我真是錯看你了!”檀梨失望地看著她。

岑雪鴻擡起頭,第一次灼灼地直視著檀梨的眼睛。

她目光如炬,卻又淚水漣漣。

“卡羅納卡蘭·檀梨,你看的從來都不是我。”

“你以為你錯看了我,其實你透過我看著的,從來都是映照其中的你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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